美国总统特朗普对全世界发动了贸易战,对各国征收“对等关税”。他提及的主要原因是为了平衡美国的进出口,把贸易逆差减小,让制造业回流。这个想法他在上个世纪80年代还是个房地产商的时候就提出了。所以从思想上讲,是他贯穿半生的信念。
特朗普本人很自信,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征求美国主流经济学界的意见,而是先有了理念,再去找跟自己意见相同的经济学者来辅佐自己。比如他的主要贸易顾问纳瓦罗,据美国媒体报道就是特朗普在2016年竞选时让他的女婿在亚马逊书单上找到的专家。纳瓦罗曾出书猛烈抨击中美贸易,和特朗普在贸易上的观念非常相似。
美国在全球化的过程中获得巨大利益
特朗普认为贸易逆差是件坏事,是外国人对美国的欺骗,所以他要扭转这种情况。绝大多数学过经济的人都不同意这种看法。贸易是自愿的,没有人胁迫谁买,也没有人胁迫谁卖。之所以有买卖,是因为大家有所谓“比较优势”,通过生产上的分工,每个人都干自己有比较优势的事情,然后通过贸易,相互取长补短,对大家都有好处。一般来说,经济的增长和贸易的增长强关联;国家的富裕程度和贸易的开放性强关联。
那么,在贸易中,为什么会出现不平衡,有的国家有顺差,有的国家却有逆差?
首先,由于世界上有近两百个国家在同时进行贸易,一个国家在总体贸易上可以是平衡的,但跟任何一个单独国家之间往往是不平衡的,因为有的国家是客户,有的国家是供应商。不能要求每两个国家之间都是完全平衡的贸易。
其次,如果一个国家在整体上有过多的贸易顺差或贸易逆差,就出现不平衡,而这种不平衡如果太大就无法持续。对于逆差国家来说,要付购买商品的货款就不得不动用外汇储备,或者向外国人借贷。当债务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金融危机,比如墨西哥、阿根廷、俄罗斯、韩国、泰国等国家都出现过这种危机。对于顺差国家,有大量的生产却没有足够的本国消费,实际是自己省吃俭用让别人过好日子。自己不仅要把产品廉价地卖给外国人,还要把挣来的钱以投资的方式再借给这些客户。当这些借款变得很大,别人会不会还钱就成了问题,是一个风险。
美国在世界上有最大的贸易逆差,大概有1万亿美元,是美国GDP的近3%。同时,美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债务国,单联邦政府的净债务就是GDP的100%,而其中的三分之一为外国人持有。美国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贸易逆差主要是因为美元强势,长期处在一个高估值的地位。为什么美元这样强势?因为美元是全球金融体系的基石,也是世界各国央行货币储备的最主要资产。为了在全球体系中锚定自己的货币,各国政府都有动力获得美元,作为资产储备。这样,当本国货币有贬值风险时,政府就可以用储备中的美元买进本币,支持汇率;当本国货币升值太多,政府也可以用本币购买美元,阻止汇率的上涨。如果没有美元,这种对汇率的平衡操作显然就无法实施,有了汇率危机就无法介入。但大家如何获得美元呢?就必须让本币有一定的低估,这样就可以通过出口获得美元。
在这种体制中,美国和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各取所需。美国获得了“美元霸权”,有世界上最低的融资成本。其他国家获得了汇率和金融上的稳定性,降低了风险。其他国家如果想换个角色,跟美国互换,是极其困难的。因为世界上只有美元是最有吸引力的外汇,国际上的投资、融资、贸易大都用美元结算。美国之所以有这种特权,是因为美国长期做世界老大,有用实力换来的信用。
既然是一种特权,为什么特朗普有这么大的意见?当美元强势的情况下,美国的资本就强势,就能发展出世界最强最大的金融市场、需要大量投资的最强最大的高科技和创新生态以及世界上最大的消费市场。但同时,美国的劳动力和其他制造业生产要素的成本也会变成世界最高,因此美国的强势资本就会带着美国的制造业到其他国家落地,用最低的融资成本匹配最低的生产要素成本,在全球化的过程中获得巨大利益。
所以,如果说美国在全球化中吃亏了是肯定不对的。美国的问题不是没有获得利益,而是在国际上获得利益的强势资本没有和国内的其他阶层分享果实。美国的产业工人是全球化中的失败者。事实上,美国不仅没有必要的从资本到劳动力的转移支付,还通过多次减税,让资本分得更大的利润比例。这种趋势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就变成了政治问题,失业的工人和收入停滞的中产阶级就揭竿而起,要求改变游戏规则。
逆全球化实际是“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
在任何一个国家做转移支付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让既得利益者放弃利益必然遭到既得利益者的抵制。在美国的政治过程中,主张增加税收很少能获得群众的支持,而减税往往是获得竞选胜利的法宝。老百姓的思维往往很直接,你说给他减税他一定喜欢,但他不知道减税的大头一般都是已经极其富有的阶层,而自己只是拿到一个零头。如果在不增加税收的情况下进行转移支付,一个常用的方法是用政府举债来融资。我们不难看出美国政府债务的连年飙升和其在医疗和社会保险方面的转移支付息息相关。
不过,债务增加到了一定程度必然给经济带来下行压力。债务带来利息费用,当利率上升时利息费用也会随之上升。在2024年美国联邦政府的利息费用大概是GDP的4%,已经超过美国的军事开支。如果债务进一步上涨,或者利率进一步上升,政府支付利息的难度会越来越大。到极端情况下甚至可能导致金融危机。2008年实际是一个预演。
美国的另一个担心是其制造业转移的主要目的地是中国,而中国的高速发展及巨大的经济体量让美国战略家们产生了修斯底德陷阱的恐惧,于是把中国从合作伙伴重新定位成竞争对手。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自然会担心当中美竞争更激烈的时候,和中国深深绑定的产业链还是否安全。
所以,特朗普打贸易战从根本上是要逆转过去半个多世纪的全球化,希望把产业链转回美国,给美国劳工阶层制造就业机会,通过平衡贸易解决美国的债务问题,在产业链上减少对中国的依赖以增强竞争上的安全。那么,这个过程对经济的影响会是怎样的呢?显然,全球化带来了全球经济的增长,贸易战会带来衰退;全球化有效地控制了美国的通胀,贸易战会刺激通胀;全球化给包括中国的发展中国家带来了发展的机遇,贸易战让发展遇到巨大的瓶颈。全球化在给全球带来巨大益处的情况下也同时给每个参与其中的国家带来巨大的内部冲击,如果大家能做出内部调整,就可以既获得全球化的好处,又可以解决内部矛盾。逆全球化实际是“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
这次贸易战虽然表面上针对全世界,但主要目标是中国。一是因为中国已经是美国最重要的竞争对手;二是因为中国有世界上最高的贸易顺差,正好和美国的逆差相对应。
但特朗普对其盟友们(比如欧盟、加拿大、日本、韩国)其实也有很大的意见。一个问题出在政治倾向上,美国优先虽是近年来的一种新锐思想,但整体上与共和党保守派思想相契合。但其有些盟友,比如加拿大、欧盟,主要的思想属于自由派。左右之争在美国国内最近二十年日益激烈,这种不同的价值观和政治倾向必然会蔓延影响到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所以拜登时代美国及其盟友关系融洽,但特朗普当政就出了很大的隔阂。
第二个问题是经济上的纷争。在美国与其盟友的军事联盟中,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美国出钱出兵,盟友们听话当小弟,但出少钱、出少力、大树底下好乘凉。当美国经济在世界一股独大的时代,这种模式大家都可以接受。然而,随着美国经济在世界中的占比逐渐减小,美国逐渐力不从心,对经商出身的特朗普来说这种情况就无法容忍。因此,他一定要盟友们分担美国的军事成本。但是让任何一个国家在和平时期把军事开支增加两三倍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对绝大多数国家来讲,霸权竞争和他们的国家利益无关。于是,为了迫使盟友们负担这些成本,特朗普给盟友们也都上了关税。
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特朗普加关税只是一个开始。驱动贸易战的底层思想是把美国利益从世界格局中割裂出来的“美国优先”思想。最终的目的是让美国在全球的财富分配中获得更大的份额,一部分份额从其盟友那里获得,但更大的份额是想从中国这里获取。但这种美国优先的想法实际和美国作为全球领导者的地位有根本性的冲突。
如果美国的盟友都各自大幅增加了军费,担负起保卫自己安全的责任,以后他们很可能就不会以美国马首是瞻。如果美国的贸易逆差完全消失,就说明美元必须相对其他货币大幅贬值,这样国际社会可能就不会再给美元“霸权性”的崇高地位,黄金可能重新变成最重要的储备资产,美国的超低融资成本就可能不复存在。如果中国的贸易也平衡了,就说明人民币会相对美元大幅升值,中国在全球的影响力就会大幅提升。
这些结果可能都不是特朗普想要的。但经济的问题往往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如果什么都想要,最后可能是什么都没有,甚至什么都失去了,就像上世纪30年代的美国和世界。
所以说,重要的事最好还是找真正的专家问一问,不能轻率地从亚马逊的书单上找顾问。
(作者系长江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