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前几日，随师友郑孝同踩着落了一地的蜡梅树叶，去为郑午昌先生上坟。空园寂寂，鸟声细细。

7月8日下午。“师古立今——纪念郑午昌诞辰130周年郑氏三代绘画艺术作品展”在朵云轩开幕。嘉宾云集，观者如堵。次日，与尹昊伉俪、黄振渭兄、张伟忠兄，自驾前往三界长桥村郑午昌老宅寻故。连绵不断的高速公路，伸入越地温柔的水乡，柳丝弄晴，正是百年前“郑杨柳”见过、笔下有过的风景，引人遐思。

张伟忠对我说：“王老师，此行约了已经有二年了。”黄振渭道：“有几次大家档期都有冲突。”郁芳感慨：“看了画展，再去看老宅，气场是接得上的。”我说：“书都写得差不多了，上海书画出版社田总编辑在开幕式上表态，已经将《郑午昌传》列入出版计划。这次去三界长桥，也算是收官之行吧。”

三界，位于浙江绍兴嵊州北部剡溪下游，因地处绍兴、上虞、嵊州三地交界而得名“三界”。车入长桥村境，才缓缓停下，三界当地的领导一行人已迎了上来。长桥村干部介绍：“我们这里，郑氏是长桥村大姓，90%人家都姓郑。”确实如此，翻开民国《嵊县志》人物志，所载郑氏数十人，高官累世不断，历历可见，实属剡北望族。

郑午昌父亲郑信一是清光绪年间贡生，曾为“儒学训导”。郑午昌出生后，其父以唐诗“中尉传开三日宴，翰林当撰洗儿文”之意，取名为翰中。至郑午昌上学始以昶名，字午昌，以字行。昶，有白日时长与舒畅畅通之意。午者，“日之中天，奕奕烨烨，蒸蒸皇皇之象也。”

长桥村，因村头有一座长长的石桥而得名。此地，老桥，老宅，老人。在我眼中，尽管已迟暮，但历经沧桑后的那种厚重沉郁更为动人。

那天到时正是傍晚，暑气蒸腾时分。所见老翁，大多上身赤膊，紫铜色皮肤油光可鉴，原是栉风沐雨的农家本色。绍兴话从他们口中吐出，虽要仔细辨听，但甚觉悦耳亲切，使人想起鲁迅《社戏》里那些人物的音容笑貌。黄泥土上，一幢幢火成岩老屋构成的乡村，隐隐然自有一种吞吐千百年的气场。

长桥村边，有一条通向曹娥江的河流，当地人称其范洋河。河水依旧清澈，有青石阶伸向水面。晨光暮色里，依旧会响起农妇的捣衣声。郑午昌少时，开门即见剡溪山水。杨柳枫荻、月映剡溪，归帆远影……处处入眼入画入诗，可称是日后“郑虔三绝”的底色。最快乐的时光，是和放牛娃一起在牛背上看书、奔跑……我眼中出现的，倒不是七龄童“布帆无恙挂秋风”诗意的剡溪秋泛图，而是那个剡溪少年私塾下课回家路上，赤膊跃入河水畅泳，得范洋河洗礼的画面。

只有到了此地，于老墙老藤老河氛围中，方能感知郑午昌终身的成就，亦不过是范洋河流水的回声。郑午昌就是从这条河出发，去上浙江最难考的杭州府中，在那里与徐志摩、郁达夫成为同窗。受新文化运动思想影响，遂使三人日后终成中国新文化的新标杆：新国画派郑午昌、新月诗人徐志摩、新文学作家郁达夫。

更令我们感到惊奇与兴奋的是，长桥村竟然还藏着一条依山而建、约百米许的老街。窄街，深巷，卵石、石板铺就的地面。街旁的老屋山墙犹在，墙面糊着的石灰，已经脱落了许多，露出墙壁的碎砖。墙体上布满片片青苔，残留着的水渍远远看去，仿佛是远年的山水画卷。木门颜色沉着，铁环已黯然无光。黄振渭说：“这条街是典型的上屋下铺的商业街规制。排门板外的石台，其实是店铺的柜台，江浙一带的风格。”尹昊感慨道：“有时候，放任之不保护，或许就是最大的保护……”

嵊州市文联原副主席裘高太是画家，他常来这里写生，他说那些老宅门厅、照壁上的砖雕最有特色，雕工精美，在本地也很少见。他曾在郑午昌故居的院子里，问了郑氏堂侄一些事，但有许多事老人也不了解，毕竟郑午昌离开家乡太久了。在剡溪口，裘副主席指着对岸的山头，打开手机里的一幅山水画说：“那是谢灵运谢家居住处。郑午昌有一幅剡溪的画，就是在现在这个位置画的。”一席话让我想起了郑午昌那方“家住剡中”的闲章。

于我而言，此行另有一件可称奇异之事。一向出门谨小慎微的我，竟然会被火山岩墙的碎石擦了一下，小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宛如烟斗状、又似老师阅卷时给学生打的那个勾。郁芳仔细看了说：“一点都不深，只擦了一层浅浅的表皮。”难道是郑午昌在天有灵，给《郑午昌传》的朱批？如此，甚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