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杰里米·克利夫,译/华东政法大学21级翻译硕士在读 薛媛】
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曾设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想联系欧洲,我该打给谁?”。随后的几十年里,此问题的最佳答案五花八门。但如今,可以肯定,应该打给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
他在爱丽舍宫已经住了五年,对欧洲的未来思虑深刻。他于去年获得连任,其任期将持续到2027年,他放眼欧洲大陆以及全球各地,寻找亟待解决的棘手问题。之前的6月,马克龙丧失了议会的多数席位,这与之前在任的托尼•布莱尔(Tony Blair)权力遭到削弱如出一辙。因此,马克龙正将其注意力转向世界舞台。
马克龙于去年发起了关于欧洲政治和战略讨论的欧洲政治共同体(European Political Community)论坛;开展了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的和平谈判;公布了在2030年前实施的一项全面改革法国武装部队的计划;重新制定了法国的对非政策;在曼谷举行的亚太经济合作论坛上倡导超越中美紧张关系,建立“单一的全球秩序”;在巴厘岛举行的G20峰会上与中国就乌克兰战争进行会谈;并为欧洲有史以来最大的共同防御项目开了绿灯。2022年11月29日,他抵达华盛顿特区,进行乔•拜登总统任期内的首次国事访问。他在世界舞台上的极度活跃值得关注。历史学家蒂莫•西加顿•阿什(Timothy Garton Ash)曾开玩笑地将他比作“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画中的英雄——画中,拿破仑骑着一匹白色骏马,一只手指向前路,奔腾着越过阿尔卑斯山。”
然而,尽管如此,马克龙还是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外交政策取得了一些成功,但也出现了一些失误,甚至遭遇了惨败。有时事与愿违,因为宏伟愿景与现实情况并不总是一致。马克龙到底是自由国际主义者还是法国主权主义者?是理想主义者还是现实主义者?是西方高层国家集团的成员,还是单枪匹马的单边主义者?或者说,“马克龙主义”到底是什么?
2023年4月7日,广州,法国总统马克龙(右二)来到中山大学参观。
马克龙对外交政策方针的态度始于这样的信念:我们的世界是霍布斯式的,秩序混乱,危险重重,在这个世界里,历史不仅从未随着苏联解体而真正“结束”,而且正在加速发展。据他分析,这是人类之间的相互联系和全球力量平衡变化的产物(用他的话说,这是“一种存在于普遍主义之间的竞争”)。
在9月发表的法国大使会议年度演讲中,基于上述原因,马克龙认为,俄罗斯在乌克兰发动的战争不是“一个应该与其他事件割裂的事件,而应是一个近乎符合逻辑的结果,是许多现象共同发生作用的催化剂。”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的塔拉•瓦尔马(Tara Varma)解释称:“马克龙认为,世界多地恶化的局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影响着欧洲和法国公民”。“我们应如何维持多边体系?如何巩固、更新多变体系?”“马克龙主义”正是他对此问题的回答。
在实践中,以下两点能够支撑“马克龙主义”。第一,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外交政策准则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即法国应该是一个“平衡大国”,这源于法国众多具有影响力的“工具”:欧盟、联合国安理会和北约成员国身份、核武器、各大洲的残余殖民领土,以及法语的全球影响力。法国试图利用这些,在失衡加剧的地方对冲突进行调解,并几乎不惜一切代价保持其行动的自由。他认为,“重建一个完全独立的、统一民主的欧洲”,应包括税收、国防、数字、移民、教育和研究政策、新联邦结构(欧元区的财政部长及预算),欧洲选举中泛欧名单的进一步整合,以及以欧盟“快速反应部队”的形式组建未来欧洲军队的核心。
这两点的重要区别是,第一点将马克龙置于巴黎的“戴高乐——密特朗主义”的传统之中(即优先考虑夏尔•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和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 在法国独立中功不可没),第二点能够支撑“马克龙主义”的是“马克龙在索邦大学所作的演讲”,这超越了前者。马克龙的前顾问、现就职于德国外交关系委员会(Germ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的沙欣•瓦莱(Shahin Vallée)称:“在他的讲话中,他比以往任何一位法国总统都更加坚定地支持欧洲,‘马克龙主义’的本质是调和法国传统的‘平衡’立场与外交政策欧洲化之间的矛盾。”瓦尔马称:“他想创造一种新的外交政策传统,并划出一条新的分界线将‘马克龙主义者’和其他国家分隔开来。”
马克龙的性格造就了他的野心。按照法国准君主式总统的标准来看,马克龙拥有非凡的自信;他坚信在演讲和世界峰会中能够运用自己的能量和智慧克服矛盾,越过看似牢不可破的障碍。
有些人将他野心的成因追溯至马克龙学生时代的导师——哲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其被称为超越“非此即彼”思维的“两者共存”思维的倡导者。马克龙传记的作者索菲•佩德(Sophie Pedder)称,“这种‘共存’的‘利科精神’解释了总统‘寻求调和突出矛盾的力量’,从而有助于‘理解有时似乎是针对基本政策问题的模糊方法’”。他的哲学训练可能也解释了“马克龙主义”中“抽象”的一面,虽然这种“抽象”能使他拥有深邃的思想,但同时也会令他陷入不切实际的、极度分裂的诡辩中去。
从马克龙上任起,“马克龙主义”的轮廓就已形成:他阔步走上自称为“戴高乐——密特朗主义”的道路和欧洲主义道路。在前一条道路上,他积极拉拢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在2017年凡尔赛宫召开的峰会上接待了俄罗斯总统)和唐纳德•特朗普(2018年美国总统对巴黎进行了声势浩大的国事访问,以深化两国的“兄弟情谊”);为回应杜马化武袭击,对叙利亚政权进行军事打击;继续在萨赫勒地区渗透法国的反圣战分子;并在利比亚内战中支持军阀哈利法•哈夫塔尔(Khalifa Haftar)。
在欧洲主义道路上,他在索邦大学发表演讲,并努力争取安格拉•默克尔加入其议程。我们在柏林总理府参加两人举行的首次联合新闻发布会时,可以明显感受到法德双方建立合作关系的可能性。这位德国总理引用作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的话调侃道:“每一次开始都蕴含着一种魔力。”一年后,基于双方的伙伴关系,法德签署了法德梅斯伯格协议,推动在全欧盟范围内对数字巨头征税,以及其他在共同经济、移民和国防政策方面做出不太明晰的承诺。
2019年是一个转折点。很明显,马克龙对特朗普和默克尔所付诸的努力都已落空:美国总统退出了伊朗核协议,并从叙利亚北部撤军;而德国总理在大部分议程上并未做出妥协。在国内,马克龙正在与“青年党”的抗议活动作斗争。国际和国内严峻的形势,使“马克龙主义”中的“戴高乐——密特朗主义”特征更加突出。马克龙在地中海避暑胜地布雷冈松堡接待了普京,试图拉拢俄罗斯;他告诉法国大使,“我们不是一个结盟国”;他阻止了北马其顿和阿尔巴尼亚加入欧盟;在接受《经济学人》的采访时,他否定北约,宣称北约已处于“脑死亡”的状态。
2019年10月21日,马克龙在爱丽舍宫接受《经济学人》采访时称“北约正在经历脑死亡”。
2020年,马克龙着力强化法国所扮演的“平衡大国”的角色。在希腊和土耳其在东地中海的竞争中,他强调支持希腊而不是土耳其;站在贝鲁特爆炸的废墟中,他向黎巴嫩承诺了一条通往美好未来的道路;并使法国成为东盟、东南亚经济集团的正式合作伙伴。杜克洛认为,2020年和2021年是马克龙外交政策的“关键时刻”,如今,成熟的“马克龙主义”经受了新冠流行病的考验,随着法国总统选举的临近,我们可以对马克龙的外交政策做出一些暂时性的总结。
总的来说,马克龙在第一个任期内取得的成功是朝着法国在欧洲赢得更大主权迈出的第一步。此外,难以想象欧盟共同债务资助了7500亿欧元作为大流行病的恢复基金,无疑,这是马克龙取得的一项巨大成就。在马克龙的领导下,欧盟委员会主席乌苏拉•冯•德莱恩(“马克龙主义者”)已更多地开始从地缘政治角度进行考量。防务和安全合作的新框架正开始建立一种共同的欧洲战略文化,欧盟正建立议程中所构想的快速反应部队。今年通过的两大立法方案为更加充满活力、更加独立的欧洲数字经济奠定了基础。巴黎智库蒙田研究所(Institut Montaigne)的乔治娜•赖特(Georgina Wright)表示:“过去5年中,马克龙为改变欧盟所付出的努力比任何其他欧盟领导人都要多。”
但议程中的大部分内容仍是遥远的愿景。欧洲经济发展不平衡,一体化程度不够。此外,泛欧盟民主进程一直停滞不前,欧盟在许多重大外交政策问题上存在着严重分歧。然而,在欧盟之外,马克龙的失败最为明显。由于他的干预,地中海东部丧失了稳定的局势;他带领黎巴嫩迈向美好未来的努力收效甚微;哈夫塔尔的民兵在利比亚被击退;2021年,澳大利亚放弃了与法国的潜艇协议,并与美国和英国签订了新的三边安保联盟协定,削弱了法国的印度——太平洋战略;法国在萨赫勒地区的增兵行动遭遇惨败。但马克龙最大的失败是他试图遏制普京,这其中包括他为防止在2022年初爆发全面战争而放手一搏开展的磋商。
选稿:王珂然